我与景德镇陶瓷大世界的故事

前几天，北京几位朋友遛弯到了江西，去了景德镇。当地的有个导游问他：“你认识律师王才亮吗？他就是我们景德镇的”。朋友讲认识，就被导游领着去了景德镇的“陶瓷大世界”，并且在那里给我发了个微信。收到了微信，勾起了我对有关陶瓷大世界的回忆，周末休息把这些记忆写成文字。

作为以不动产维权为专业的老律师，工作中接触到了很多房地产项目，但能够让我浸入了三年多心血的仅有“景德镇陶瓷大世界”一家。因为我曾作为陶瓷大世界项目开发商的常年法律顾问，全过程的参与了这个项目的策划与建设开发，回味起来成就感满满的同时也有一些遗憾，里面有一些可以说也可以不说的故事。

一、我的兄弟邵火皆

景德镇陶瓷大世界，是在原景德镇新华瓷厂“退二进三”后建设的一个品位较高的艺术陶瓷市场，至今仍是旅游者到景德镇后的网红打卡地之一。虽然近年来由于新的陶瓷市场建的比较多，这里的游客少了许多，但它仍然有它的特色。目前这里有着200余户陶瓷店铺，入住有13位国家级大师，16位省级大师，60位省高级工艺师，还有一些景德镇陶瓷学院的正、副教授和工程师都在这里购买房产设立了艺术创作室或工作室，以一种前店后坊的经营方式传播着陶瓷文化，进行着陶瓷艺术创作。

看到想到这个陶瓷大世界，就没办法回避已故的朋友邵和谐。

邵和谐，原名邵火皆，是我的为数很少的熟悉并且关系较密切的商人兄弟之一。古人云：“无商不奸”，而相比较下，我认识的老邵是商人当中少有的比较忠厚的讲义气的人之一。

老邵是江西余江人，家境出身贫寒，读了小学就拿着把泥刀来景德镇创业，从学做泥工，到施工队包工头、办公司。我们的相识因为有两个交汇点，一个是我上世纪八十年代当律师之后为景德镇农业银行代理了一些案子；二是我曾是当时的景德镇昌江区（现划归珠山区）竟成镇的常年法律顾问。而老邵跟这两个单位很熟悉，他给农行建了一些房子，同时他初创的施工队是挂在竟成镇下面的建筑公司。经常碰面就熟悉了起来，他经常向我咨询一些法律上的问题，慢慢的有些重大的决策和很隐秘的事情，他也找我拿主意，兄弟感情就这样建立起来。

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银行系统剥离不良资产，整顿所办的企业。老邵接盘了景德镇市农行下面的房地产公司-信义房地产开发公司，并且也接收了农行违规购买的那辆景德镇当时最好的皇冠3.0轿车。不久后，我们共同策划和主持了他的第一个房地产开发的成功项目就是“陶瓷大世界”。

我对中国房地产制度的研究正是始于在为该项目提供全过程的法律服务当中。这个合作阶段，我虽然是法律顾问，而老邵正在从小包工头向开发商过渡，的确是把我作为大哥看待。我们曾多少次坐在东门头的小吃摊上，吃着小吃的同时商量有关这个项目的大小事情。于是，我在大哥的身份之外，法律顾问、项目策划、会议主持人、高级秘书、新闻发言人角色等都兼带着干了，以致邵的许多朋友和该公司的员工都戏称我为“参谋长”。

陶瓷大世界项目，我的律师费是每年4万元，比较大城市是很低，但当时在景德镇已经是高收费了。然而，我在参加这个项目的实际工作中，对房地产行业的认识收获超过了律师收费本身的意义。搞完了这个项目，邵也脱胎换骨，素质有了较大提高，名字改为“邵和谐”，外表与谈吐上再也看不出是一个只读了小学的人了。

二、一些可以说的故事

2016年春节，我回了景德镇后写了一篇文章并发到了网上：《春节，我与瓷都景德镇忘不了的亲情》。在这篇文章里，我简单的介绍了景德镇陶瓷行业的一些情况。应该说国家对于景德镇陶瓷行业是十分重视的。建国之后，在景德镇设立了“江西省陶瓷工业公司”，属下的企业一统景德镇陶瓷行业的江山，也执了国内陶瓷行业的牛耳。

现在一些景德镇人不了解景德镇陶瓷行业的前世今生，一直以“景德镇十大瓷厂”作为卖点，这是不准确的。其实，江西省陶瓷工业公司属下应该是十六大瓷厂，其中文革前已有投入生产的十一个国营瓷厂是：人民、建国、新华、艺术、东风、景兴、红星、红旗、光明、宇宙、为民瓷厂；加上已经上马下马后又上马的“景德镇瓷厂”是12家国营厂。此外，还有享受国营厂待遇且不小于国营厂规模的大集体企业四家：雕塑、陶彩、红光、曙光瓷厂。这十六个大厂加上为之配套的上下游大中型企业和科研单位如瓷土矿、瓷用化工厂、陶瓷机械厂、部陶研所、省陶研所等撑起了景德镇现代陶瓷行业的天，成为中国瓷器生产的顶梁柱。

景德镇的陶瓷行业虽然千年以来享誉全世界，而目前应该讲是陷于低谷。今天的陶瓷艺人们的创作热情仍然很高，但主要是在工艺瓷方面，日用瓷生产与历史高峰相比很是大退步了。

共和国建立之前，景德镇的瓷器生产无论是工艺瓷还是日用瓷，都是手工生产，虽有精品但生产效率不高。从上世纪50年代后期到80年代，景德镇的陶瓷工业有两轮技术改造的热潮。第一轮是上世纪50年代后期开始的企业技术创新与引进技术相结合，高潮终结于1968年。当时主政江西的程世清将军有一句经典的话：“瓷器不能打仗”。于是，正在筹建的中国景德镇瓷厂，由欧洲人帮助建设的机械化生产线却因为“备战备荒”的需要被闲置，厂房让给了从哈尔滨迁来的直升机制造厂也就是现在的昌河飞机制造厂。

第2轮高潮是改革开放以后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景德镇市在国家拨款支持下进行了陶瓷行业的又一轮技术改造以壮大陶瓷生产能力。上世纪80年代，景德镇陶瓷产销两旺，成为了江西省仅次于南昌的工业基地，而且是江西省主要的创汇基地。

然而，正因为这一轮技术改造依靠的是拨款，没有几年，在政策变化下，导致了全行业的灭顶之灾。企业的利润都上缴财政而进行技术改造依赖于拨款，这本来是一个可以平衡的政策。但进入上世纪90年代，政策变了，实行“利改税”，“拨款改贷款”的政策，江西省陶瓷工业公司下属各个企业的技术改造拔款改为了贷款，企业因此背上了承重的利息负担。历年来赚的钱都交给了国家，而这一轮技术改造尚未发挥效益，加上企业办社会，陶瓷产品销售时作为民生用品实行的国家定价的计划经济政策等原因，所有的企业都发生资金周转困难而无法正常经营，被迫进行改制，实际上是破产。

“陶瓷大世界”这个项目是在原景德镇新华瓷厂旧址上开发的。新华瓷厂创建于1965年3月（在此之前称为新平瓷厂），是定点生产民族用瓷的陶瓷厂，也是景德镇第一家开发炻瓷的厂家，到企业陷入困境被迫改制之前同样曾经是很风光的。

原新华瓷厂大门照片

当时景德镇的陶瓷企业改制就是利用位于景德镇市中心的厂房交换用于商品房开发，然后用卖地的钱去解决职工安置和把企业设备搬到郊区陶瓷工业园区进行重建的同时实行股份制改革。

新华瓷厂位于景德镇市中心莲社路，风景优美的莲花塘畔，与中共景德镇市委办公区隔街相望，厂区占地面积50余亩。在这个项目的开发的时候，国内还没有出现大开发商垄断房地产业的现象，参与改制竞拍的都是本地的房地产开发企业。邵和谐先生的信义房地产公司由于本是农行办的公司，有农业银行信贷支持的优势，同意政府提出的土地出让价格和支付给企业的款项上没有丝毫犹豫，这就迅速的在项目的竞争中取得了优势地位。

取得了开发权之后，我们首先考虑的是把它做成一个住宅兼商贸项目，最早的立项名称是《信华商贸城》，“陶瓷大世界”是在拆迁过程当中，由于许多陶瓷艺术家对此项目表现了浓厚的兴趣而提出的建议，这也证明了邵和谐先生听得进别人意见的优点。

在支付了第1期土地款之后就开始了拆迁，其中新华瓷厂的厂房拆起来比较顺利，艰难的是厂房周边还有着一些私人住宅，这就面临着一个利益上的平衡。按照当时的政策，拆迁工作委托给了市拆迁办负责，拆到私人住宅的时候，也面临着有几户拆不动的问题。

市拆迁办把这个难题反馈到了邵和谐面前，老邵又来找我商量怎么办？我记得那是一个晚上，他把我从家里叫了出来，开车到一个喝茶的地方喝茶，然后讲了这个情况。我给老邵分析，被拆迁人之所以不搬主要有两个问题，一个是经济补偿不到位，人家不愿意吃大亏。第二，经济上不吃亏的情况下还有一个是面子问题。于是我建议他直接上门去找那几户拆迁人沟通。老邵听取了我的建议，连续几天的晚上拿着礼物去到那几户被拆迁人的家中。有的提出需要房子，就想办法产权调换，有还要点钱的就再给个大红包。很快，这几户拆不动的也迅速达成了协议搬迁，项目迅速的“三通一平”了。

在拆迁开始时，我由于当律师之前在陶瓷行业当了10多年“干部”，与当时的新华瓷厂领导多有认识。他们给我介绍了一个重要情况，就是临街的那栋办公楼是80年代由国家民委拔款建造的，质量特别好。他们建议我们保留这幢不要拆除。我给老邵说了这个情况后，老邵也很有意思，让手下的人拿来大铁锤到这个办公楼里楼上楼下敲了几下，对我说了这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这个新华瓷厂的厂长书记和管基建的人都是老实人，在建这栋楼的时候的确没有吃回扣”。

朋友们的建议得到采纳，这栋楼报批规划时得以保留了下来。1楼2楼卖了出去，3楼老邵留给了他们公司办公，而4楼一层500多平方米，作为了“江西才亮律师事务所”的办公楼。顺便做个广告：这个楼现在空着，我原来一直想在景德镇市搞个“北京市才良律师事务所江西分所”使用，但计划一直未能实施，现在年纪大了，不想搞了，办公楼拟出售。有意的朋友可联系我，非诚勿扰。

在陶瓷大世界建设过程中，以范敏祺、卢伟为代表的中青年陶瓷艺术家，提了很多建议。景德镇陶瓷大世界也曾经风光一时，但随着更多高档陶瓷市场的建立，许多大师们都易地另购了工作室，而这些中青年艺术家的工作室仍在这里坚守，著名陶瓷收藏家孔发龙先生的收藏陈列仍然在这里，所以仍然是去景德镇旅游的品牌之一。

三、遗憾

应当肯定“陶瓷大世界”位于市中心又临近市委办公区和莲花塘风景区，不适宜搞大流量的普通瓷器，而作为高档高端艺术瓷的研发、展示和销售项目的策划定位是成功的。虽然市场竞争的原因，景德镇建了太多的市场，同业互残使陶瓷大世界失去了初建时的风光，但是如果老邵坚守在这里。也不会出现新的问题。

老邵通过陶瓷大世界项目的成功，社会地位上来了，身边朋友更多更杂。作为开发商，搞好一个项目获得成功之后又去搞新的项目也无可非议。但对于他接上搞的并让他陷于困境的“三宝村别墅项目”我并不看好，认为当时的景德镇农村尚未堵住城里人建房的路，因缺少别墅市场。俩人对此有过不同意见后我就没有再过问老邵业务的事情。随着我继续在法学研究的道路上苦行加上进京执业，见面机会更少了，感情也渐渐淡了，不再有见面他喊我大哥、我喊“邵总”的冲动。然而，我一直关心他，尊重他，理解他。每次回景市，我都会主动打他的电话，说上几句话。开始几年，他方便的时候也会邀上朋友们一起聚上一聚。有一年，他因为腰部伤情问题去鞍山的做泥疗，我还专门去东北看了他。

2007年的春节前，我回景后打他电话，没有打通。我想他可能是生意大忙了，应该有空会回我电话。可是到正月初九离景，也没接到他的电话，谁知竟会成陌路之人。当他自缢而亡的消息传来时，我坚决不信。因为我了解他比我更爱恋生活，更能忍辱负重。无论别人如何看他，但是我认为他在商人中属于忠厚之人。第二年我回景，询问了有关部门的朋友，答复仍然是这个答案，现在看来还是忧郁症的缘故。

老邵离世已经14年了，他的信义房地产开发公司破产清算中的故事传说也有很多，由于我未亲身参与，也难辨真假是非。

如今，千年瓷都景德镇也在变化当中，显而易见的变化是共和国建国后成立的以陶瓷生产为主的江西省陶瓷工业公司有了另一块招牌：“陶文旅集团”，正在陶瓷文化传播创新的名义下进行探索，值得回味的是大规模的地产开发也在路上。莲花塘畔，沉浸了我几年心血的“陶瓷大世界”里面的店铺、住宅以及“陶瓷文化一条街”的牌子还在。而老邵后来搞的“三宝村别墅项目”在成了半拉子工程被人接盘后推平，重新建成了景德镇陶瓷文化传播和旅游的网红之地：“三宝陶瓷艺术村”。

人们常说岁月静好，那是因为有人负重前行。今天的景德镇，由于国内的恒大、碧桂园、绿地等大型房地产企业的进入，当年的本地房地产商都基本上偃旗息鼓，销声匿迹了。不过我的心里还是记得那个夹着一把泥刀从余江县农村走来的开发商邵火皆和他投资开发的“陶瓷大世界”。作为老景德镇人，我不会忘了江西省陶瓷工业公司和那些国有陶瓷企业，尤其是我工作过三年的浮南瓷土矿、分别工作过六年的景兴瓷厂、瓷用化工厂和一起工作过的战友、同事。当然，我更不会忘记在景德镇的青山之上长眠着我的祖父母、父母，不会忘记还在景德镇生活工作的我的那些亲戚、朋友。

历史文章

王才亮

学者型律师，北京市才良律师事务所主任，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法学院、人民大学律师学院兼职教授，中国建设管理与房地产法研究中心执行主任，中华全国律师协会宪法与行政法专业委员会顾问。出版专著三十余本，发表论文百余篇。2010年获《时代周报》时代人物，《中国律师》杂志年度新闻人物。2011年获《中国新闻周刊》“影响中国年度人物”；《南方人物周刊》“50名中国年度魅力人物”。

才行法道 良举公正